存在著一個粗率的二分法：文學世界中除了與真實類似的規(guī)律及角色，令人有出門左轉(zhuǎn)去往某處或在記憶里、歷史上某些情境中抬眼就能撞見似的感覺，還有咱們很可能已然知其不可能存在于現(xiàn)世的形象，它們迥異于咱們，咱們卻依然接受它們被安頓在虛構(gòu)作品中的狀態(tài)，繼而接受作品虛構(gòu)的魅力。如此兩端，單從中國寓言史上考察，早在莊周與韓非筆下即已然分判出道法的歧見，并始終綿延迄今?！赌Ы洹纷髡咄袪柦饘⑵渲?span style="color: green;">一邊的文本叫作為“仙境奇譚”（fairy-stories），除了身體力行于恢宏又精致的建構(gòu)，還曾專題論述。我亦愿意湊到同一陣營，強調(diào)它們或許是不可或缺的文學需要，由于，異己之于人類，兼具審美上與道德上的斥力與引力，功效于觀念中，亦由此形諸古今作者的筆下文字。
似乎有一個趨勢是，自《山海經(jīng)》到《搜神記》再到《西游記》《聊齋志異》，在兩千年中文寫作的傳統(tǒng)中，想象與世情貌似此消彼長，針對未知事物的興趣與好奇，逐步讓渡給關于名人及其區(qū)別生活狀態(tài)的注視與摹擬；初期幻想中從形態(tài)到名字各自差異的存在漸漸歸并到“鬼怪”的共名中，乃至能辨認出可被揭破的戲裝，或說面具，即一種反向的“畫皮”：在崢嶸相的頭角底下，還是你我人類的眉眼與靈魂，浸泡在人間煙火中。這在小說史內(nèi)部即有注腳，由六朝志怪而唐宋傳奇，本身即包括了怪誕離奇每下愈況的征兆，文體迭代，情節(jié)舒展、角色飽滿，而相關與因果再也不求諸生新廉悍?；蛟S這是由于，日益知道的人本立場彰顯著社會進化與理性發(fā)展的線索，而來自認識論與科學的夾擊，亦使得幻想生物諸如魑魅魍魎的有效活動空間漸漸萎縮，徒然作為日益空洞的象征性能指。
但不得不說，在文本的方向上觀察，情形又大相徑庭，“文本主義”卻依然能夠是一種有效而深沉的觀照對象。文字本是克服時間規(guī)則的偉大發(fā)明，服從于形式內(nèi)容關系上的任意性與偶然律，開卷有益，可使人在歷時之外洋溢著共時的愉悅。因此呢，且不說當代的影像和游戲中，眾所周知神怪玄幻題材時興并且長盛；而在更一意孤行于探索實驗的文字線團里，怪力亂神其實亦始終標志著晦暗與離奇的暗面。其要點可能在于退讓、尋求、譯介與重組：老普林尼博物志式的書寫貌似從風土到生物學界均失效已久，那能夠將其再次點燃在想象動物行進的線路中；波羅父子的行紀在史學方面自可策馬揚鞭繼續(xù)證實辨?zhèn)?，卻早已被一代代作者建構(gòu)為看不見的城市群及其他景物。由此，“文學”在字面上，亦能夠表現(xiàn)為“文獻學”作出貢獻的結(jié)果。
我自己亦試圖孜孜于鉤沉舊籍、稽考故紙，長時間踐行自叫作為妖怪學的專題寫作。我愿意遵循先輩的叫作呼，繼續(xù)文本主義，在杜撰的場域中尋求昨日重現(xiàn)。數(shù)月前付梓的小說集《安南想象：交趾地區(qū)的奇跡、異物、幽靈、古怪》自書名起始，我就想表達一種拜望文本動物的執(zhí)著。描述幻想生靈的著作，我期待它們更理想的狀態(tài)是：在性質(zhì)上屬于輯佚學成果，而在形式上接近于詞典。前者是對不可知的反撥，又是不可知論的產(chǎn)物；是碎片化的文本，又是對文本碎片乃至世界碎片略見一斑式的隱喻。后者則以自我定義的方式匯編，例證破碎，情節(jié)消隱，畫地為牢，尋求修辭上的克制與想象上的簡潔方式，能夠為將來留出更游刃有余的余地。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2024年11月22日專題《作妖》中的B02-03版。
B01「主題」作妖
B02-B03「主題」尋妖我的妖怪書
B04-B05「主題」見妖 近世妖怪的圖像學
B06-B07「人文」《理性的命運》：在有限的理性中找到自己的可能性
B08「文學」《漫游在雨中池塘》：一次慢節(jié)奏的文本細讀
撰文丨朱琺
想象《想象動物志》
依據(jù)我的看法，博爾赫斯（J. L. Borges, 1899-1986）與人合作的那部《想象動物志》（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堪叫作一部典范作品。長時間敗興，對這本書的考索與追求，作為我兩倍的退而求其次，即如前所述，從尋訪想象動物，到查考書中的想象動物，再到搜求想象動物之書?！断胂髣游镏尽芬粫?span style="color: green;">長時間敗興并很難得。它的初版1957年印行于墨西哥，當時叫《幻想動物學手冊》（Manual de zoologia fantástica），錄有82篇；后來易名，修訂增補成116篇。作者將古今神話、秘冊經(jīng)典與奇幻文學中的想象動物匯編于一冊，書中既收容了世界各地傳說故事中的妖魔，亦遴選了出自《荷馬史詩》與《神曲》這些古典作品里的精怪，還尤其關注了愛倫·坡、C.S.路易斯、弗朗茲·卡夫卡等近世作家筆下的幻象。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共有20篇有中國的想象動物登場，其戲份多寡不一，而其占比大致與中國在世界人口中的比例相近。在一個小眾的讀者群體中，這部書是奧秘而崇高的存在；因其作者在當代小說、詩歌乃至文藝版圖上極重要的位置，因其書的文學趣味，加上它直迄今年為止，長時間敗興始終無一個完整的簡體中文本。幾年前，上海譯文出版社新文本編輯室將其補入博爾赫斯作品系列的出版計劃。前幾年，網(wǎng)上多次顯現(xiàn)風聲，說即將出版，大眾翹首以盼年復一年，總算，在半年之前得見真容。
《安南想象》，作者：朱琺，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5月。
不外，中文讀者關于這本書，先前決非一無所獲。新近，2021年已有一個麥田出版的繁體中文譯本，葉淑吟譯。而早在1979年，臺北志文出版社就已然出了楊耐冬譯本，列為“新潮文庫”第202種，書名譯作《想象的動物》，迄今為止幾乎始終是這本書更通行的叫法。要曉得，四十五年前那時候作者都還健在，而中文譯本的出版距離本來初版亦就二十余年。當然，因為歷史要求，楊譯本頗很難得，很可能傳布在大陸的數(shù)量屈指可數(shù)。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詩人鐘鳴藏有一冊，他在其杰作《畜界，人界：一個文本主義者的隨筆集》中屢屢引用它，我亦是因此呢才知其存在。之后又看到潔塵、冉云飛、沈宏非等幾位作者亦相繼說到過它，其源自或許同是鐘鳴老師的那一冊藏書，我尚未求證過。
《想象動物志》，作者：（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 [阿根廷] 瑪加麗塔·格雷羅，譯者：黃錦炎，版本：上海譯文出版社，2024年5月。
當時，我有有些同齡伴侶志趣相投，亦相互鼓吹過這本誰都看不到的書。固不可像李太白那樣有要求肆然“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也無天分“十五觀奇書，做賦凌相如”，但在二十出頭的年紀上，咱們都曾有探索奇書的劇烈愿望，青年人那種動物般的生猛躁動，等到落實在書上，遂不可滿足于也步也趨地追隨某些個經(jīng)典化的書單，而把想象中的書高高奉起。當時網(wǎng)絡時代算是徐徐開幕，咱們再也不只是困頓在有限的肉身與書齋中，而在書齋中經(jīng)過電腦連接世界，亦把網(wǎng)絡的抽象彼端想象成有著更闊大而莫測的空間的，另一種或同一種巴別圖書館。我曾與一位曾有志于小說的伴侶徐來，一塊揣摩《畜界，人界》，并反復想象《想象的動物》。后來，他寫了一本小說集《想象中的動物》，向博爾赫斯致敬。2009年，在小說集出版之后的一次新書推介活動上，大致由于先前在網(wǎng)上博客里批評丑惡而結(jié)下的讎怨，徐來兄突遭暴徒襲擊，身受重傷，所幸后來恢復了健康，不至于想做博爾赫斯差點成為了魯西迪。除了曾是一位知名的網(wǎng)絡博主、一位幻想小說家，徐來的另一重身份，當時是《新京報》的文化編輯。
更早幾年，徐來曾任職于上海《東方早報》，澎湃網(wǎng)的前身，參與過最早時候的《上海書評》專版。當時，我正想要以《東亞皇帝的動物祖先：老獺稚故事系譜、安南漢化范式與風水術(shù)起源模型的綜合科研》為名申請博士學位。在“天涯社區(qū)·閑閑書話”神出鬼沒的書友哥尼希在MSN上傳給我《想象的動物》全帙的英文版網(wǎng)址，哥尼兄指示我：英文版不可偏廢，“這書的英譯本書名頁寫著‘Revised, enlarged and translated by Norman Thomas di Giovanni in collaboration with the author’，因此譯者的翻譯過程是與博爾赫斯合作的，并且還做了修訂和擴增，和原文版又有區(qū)別。”我亦將網(wǎng)址轉(zhuǎn)發(fā)給了徐來，或許這間接有推動功效：稍后《上海書評》持續(xù)刊出姜白從英文譯出的十余篇《想象的動物》。后來那個英文網(wǎng)址打不開亦找不到了；但簡體中文的譯文，就這般，而今能夠回溯到近二十年前。之后據(jù)我所知，姜白兄的譯文曾在百度博爾赫斯貼吧貼出過，近年則曾為微X公號“博爾赫斯”刊載過。另外我則幾乎無留意過其他譯本。前兩年為了在我的小說集《安南想象》（這當然亦是《想象的動物》和《畜界，人界》的追隨者）序言中征引《想象的動物》中《安南之虎》一篇，我并不非常滿意兩個繁體中文譯本的關聯(lián)文字，而又一時忘記了姜白曾經(jīng)譯過（我還不止一次讀過），遂率爾操觚，恃憑工具之利，直接從西班牙語譯了一稿出來。
近世安南一種面值五百盾的紙鈔，背圖為猛虎。老虎會不會某一天作為想象的動物？或許已然是了。
捕捉了那本妖怪書
2003年，我讀《萬象》雜志當年第五期，看到張新穎教授寫了一篇談《想象的動物》的同題文案，遂知除了鐘鳴和他的伴侶們之外，復旦大學的讀者亦有幸有機會能夠讀到它——大陸最少曾另有一冊公藏。而今豆瓣網(wǎng)的圖書頁面供給國內(nèi)部分公藏圖書館館藏信息，《想象的動物》一書有兩個雷同的頁面，其一是我2008年建設的，襲用了一個舊統(tǒng)一書號，另一位豆友則冒領了一個ISBN號不約而同建了一個。豆瓣哪些年始終能夠自設圖書頁面，豆友們亦頗有熱情添磚加瓦，唯每本書需要一個舊統(tǒng)一書號或新舊13或10位的ISBN即國際統(tǒng)一書號方能成立。在那個有一個ISBN號的《想象的動物》頁面上，提示沈陽師范大學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居然各藏有一冊云云，我狐疑地特地登錄兩家圖書館網(wǎng)站查找，果然未果，應該是書號問題而致誤的。回頭一想，理應如此，由于上海圖書館的古籍部長時間蟄伏著一位友人葉廣陵兄，一樣長情留意于各樣奇書，也尤其關切博爾赫斯。我手頭有什么，或許會有可能由于吝嗇而他不曉得；但若上圖始終藏有《想象的動物》，他沒道理不曉得，或知而不告訴我的。
《老猿讀書圖》。溥濡 繪
我大約在2006、2007年起始泡在豆瓣上，用過“子不語鳥獸魚蟲”和“馬達+S+狐猴”這兩個名號，有一次曾說到過《想象的動物》在大陸這兒我所知見的兩冊，尤其是復旦大學圖書館的藏書，我說：前不久鄭重拜托了在復旦讀博士生的友人（小說家陳潤華），想借出館藏去復印一冊，以償數(shù)年念想；但友人回復，專門幫我到圖書館調(diào)閱來著，叵耐工作人員答復叫作有目無書云云。那條長太息的廣播發(fā)出之后，不想隔日竟有回響，接到一封陌生豆友發(fā)來的站內(nèi)郵件——豆郵，信中得意地笑叫作那一冊書啊，當年她男友實在忍不住，遂效孔乙己行徑，留了個封皮在書架上，而內(nèi)里早已據(jù)為己有了云云……不可辨其真?zhèn)?，只是?jù)她所講，她前友的年紀與我相髣髴，更巧的是與我大概都是九十年代中期各校受托開設的“文科基地”班出身；但這個脆弱的線索此后完全不知下文。我在巨大的遺憾中日復一日坐在電腦前，有一天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想將來倘若要求準許，要走訪多省，遍訪師友，寫出一篇《〈想象的動物〉初期流傳大陸考》的小文案來，做為一個以“博爾赫斯文獻學”為題的更宏大計劃一部分。不外這種眼能手低的事情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遠不如閱讀有更加多單純的愉快，因此始終沒能寫成亦留意料之中，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竟火速讀到了《想象的動物》。
友人所贈《山海經(jīng)圖》散葉。
那亦是2007年的事情，當時我重點還是在一個叫readfree的電子書網(wǎng)站廝混，化了個貌似淺俗趨時的名頭“八阿哥”，攢了數(shù)年的論壇幣，發(fā)帖懸賞“重金”一千，購求此書。遂有書友熱情牽線，輾轉(zhuǎn)拜托到那會兒verycd時代的掃書狂俠任真，當時任兄正在中國文化大學讀博，應該是憑一己之力掃過數(shù)以十萬計的頁面，區(qū)區(qū)兩百頁，火速應我之愿借出掃得。自此，網(wǎng)際遂有了《想象的動物》楊耐冬譯本的電子版，雖然豎排繁體勸退了不少人，但想必亦有非常多人因此呢讀過，迄今還能夠在z-library這般的地區(qū)找得到。不外，找到的大抵不是任真雙頁未處理的掃描原檔，而是我取得了原檔之后逐頁裁切糾偏、剜除館藏痕跡，精心不批量制作過的uvz、pdg或pdf版本。今年年初還有友人好心，見我轉(zhuǎn)發(fā)《想象動物志》的新書出版預告，遂發(fā)來pdf饗我。我告訴他，當年我在書中埋過不止一個彩蛋，譬如在并不重要的某一頁上，用能夠亂真的字體加了一句話：“故用為‘博卡青年隊’指定教材”。“博卡青年隊”乃我哪些年混用南美球隊之名，巧合我推崇的小說家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旨在倡導一種她們所力行的智性寫作傾向。那句話宛然還在友人擲來的文檔頁面上，能夠想見，它將偷偷長存于那個電子版中，持續(xù)表達著我的私心，并暗示著電子書某些不靠譜的可能性——如此看來，先前做為，亦算不得十足的惡作劇。
最終，到了我手上
正由于不滿足于電子版，我依然始終惦念著做為實物出此刻世界上，能夠拈動摩挲、能夠插架能夠鎮(zhèn)宅的書。亦曾關注過孔夫子舊書網(wǎng)，似曾有過一冊，售以真金白銀不下千元人民幣，當然逡巡猶豫而未直接下手，隔時再看，已然售罄，石沉大海。
因此呢，當2010年8月的一天，我看到詩人胡桑在豆瓣上談到他臺灣之行所得時，不由垂涎三尺：臺北有家布拉格書店，老板是位詩評家，ID“銀色快手”。胡桑兄與他在書店二樓咖啡館暢聊博爾赫斯，當然說到楊耐冬版本《想象的動物》，快手說到絶版太久，在臺灣亦欠好找——的確，我亦曾請一位當時在中科研做博后的書友林勝彩兄幫我留意，他后來在舊書店覓得我一樣期待已久的李辰冬著《詩經(jīng)通釋》和《詩經(jīng)科研》，卻還是未能找到《想象的動物》。同年10月我亦自由行去到臺灣環(huán)島而行，按圖索驥到了非常多家二手書店，終是一無所見——但布拉格書店先前是長時間留了一冊鎮(zhèn)店的，之前有人要買而未售。銀色快手見與胡桑相談投機，達成共識，覺得是這冊書合適的主人，就爽氣地讓他把書帶回了上海。我見而真心艷羨，忍不住在胡桑兄的帖子下留言“饞極”。
青年友人張林溪君去波斯旅行捎帶給我的細密畫。
言者不加掩飾自己的貪婪，卻未料聽者高義，始終上心這事。
轉(zhuǎn)眼到了十年前的春日，有一次，詩人藍藍數(shù)年未履足上海，偶因受邀參加詩人王寅策劃的“詩歌來到美術(shù)館”活動而來滬，我記得很清楚，我和批評家王曉漁、胡桑約在淮海路一塊與藍藍聚會聊天。猝不及防，見面時胡桑兄說，送你一本書。我還以為是他的書，結(jié)果到手一看，是他的博爾赫斯《想象的動物》。自此，這本書始終在我手上，而除了等它的新譯本、買它的外版書，我就再亦不像以前那樣特意在網(wǎng)上時時關心各樣關聯(lián)信息了。
作者/朱琺
編輯/李陽 劉亞光
校對/薛京寧
